在灯火的映衬下,秦皇后的气色显得极好,仿佛再也不见缠绵病榻已久的虚弱,仿佛再也不曾有枯槁苍黄的病容,眸光亦是越发清湛无比。众人心中无不一凛,都不由得想到了“回光返照”,惊喜之中便带出了更深的哀痛之意。
秦皇后依靠在清河公主怀里,环视着儿孙们,释然地轻轻一叹,微笑道:“圣人是为着我,才将你们都唤回来的。我开始并不同意,不过,他远比我自己更为了解我——确实,你们都在身边,我便再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圣人握住她的手,未语泪先流,哽咽道:“梓童……再撑一撑罢……再有几年,咱们身边一定会更热闹……到时候我便退位,陪着你含饴弄孙……”
“二郎,我能撑到如今,亲眼看着孙儿们娶妻生子,已经心满意足了。天命如此,无须伤怀。退位之类的话,也别再提了,毕竟君无戏言。”秦皇后柔声宽慰他,目光又落在了李嵩身上,“大郎,你方才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你恨我?怨我?”
随着她的询问,李嵩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抬起眼的时候,眸中再也没有任何醉意。母子二人遥遥地对视,或许是隔了多少年之后首度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对方,这才发现,彼此再也不复当初的模样。
李嵩嘴唇抖动着,半个字也说不出来,秦皇后注视着他,无奈道:“你如今变成这般模样,我又如何忍心看你?我又如何能不失望?当初对你期望有多重,后来对你的失望便有多深。”
“是的,或许你确实该恨我、该怨我。没有教好你,是我的过错;没有劝服你们父亲不可逾矩,不可逾礼,不可因私宠而忽视其他,是我的过错。但我最大的过错,便是支持他立你为太子,只因为你是嫡是长——”
她说出此话,如同石破天惊,不仅李嵩神色猛然变幻,就连旁边的李泰、李昆亦是大为动容。孙辈们更是无不屏住了呼吸,眸光中难掩惊异之色。尤其是对李嵩心怀不满的李徽,更是听得格外认真。
圣人亦是怔了怔,就听秦皇后继续道:“东宫太子,国之储君,必定不同于常人。你一直认为我们待你太过严格,论宠爱完全不及三郎与五郎。但你是太子、是长兄,自当严于律己,又何必与弟弟们计较什么宠爱?而且,爱之深方责之切,对你又何尝不是宠爱有加?”
“你犯一次错,我能原谅,但一而再再而三地犯错,我实在不能谅解。我曾向你父亲提过废太子,他坚持不许,最终……你还是被废了,最该怨的不是别人,而是你自己。因心中不平而生怨、生惧、生怖,进退失据,全无半点储君之德——这东宫之位,你确实不适合。将你立为太子,或许才是害了你。”秦皇后喟叹一声,李嵩怔忪半晌,脸上不断地扭曲,眼中浮动着怨怼,却并未再度口出恶言。
李徽则完全呆住了,脑海里不断地回响着“因心中不平而生怨、生惧、生怖”——当年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只不过他这些情绪都闷在心里,没有发散出来,从而致使自己郁郁而亡罢了!!可是,独自被困在封地之中,心中又如何不会生怨、生惧、生怖?!他到底该怎么做?才能像祖母这般睿智处事?才能化解那股不平之意?
这时,秦皇后又望向李泰:“三郎,你也不适合有什么野心,闲王不是同样自在么?如今吟诗作赋的日子过得好好的,也别再多想了。终归,是你们的父亲将你们都宠坏了,忘了自己的本分。兄弟阋墙,最经受不起的并非你们,而是我们二人。你们视彼此如仇寇,就如同在我们心上扎刀子。若是当真孝顺,就替我们多想一想罢。”
闻言,李泰跪倒在她病榻前,一边大哭一边信誓旦旦道:“阿娘放心,孩儿已经改过自新了!!孩儿已经想得很清楚了!!绝不会再生出什么妄想!阿娘说的对,孩儿现在的日子便过得不错……轻轻松松的,比什么都好!”
“你回均州之后,时不时便让你父亲和五郎给你送些文士过去,也给你解解闷。均州景致不错,你也别成日待在府中,让阿徽陪着你外出多走一走。天下大着呢,又何必将眼光拘于长安一地?”
李泰连连点头称是,也已经顾不得自己心底的那不止一点的不甘不愿了。
接着,秦皇后又看向李衡,显得分外和蔼:“二郎,这些年你也过得很辛苦……我都看在眼中,也知道你的一片心。你们兄弟几个中,也唯有你,最不需要人操心。日后好好孝顺你父亲和你阿娘罢。”
李衡亦是跪倒在地:“母亲……孩儿宁愿……宁愿还能让母亲多操几年心……”
秦皇后却只是一笑,又对李昆道:“五郎,该说的话,我与你说过很多回了。你们兄弟中间,你的性情其实并非最为光风霁月,但却最适合为太子。不过,论起手段,该慈和的时候慈和,该决断的时候决断,你须得拿捏得当。既不可做得太过,亦不能随意。而且,切记,你是阿弟,须得好好尊重、好好照顾兄长们。”
“是,阿娘,孩儿谨记在心。”李昆红着眼,流泪回道。
“孙儿们都过来罢,让祖母好好瞧一瞧你们。”秦皇后又道。几个孙儿跪在榻前,都早已是泣不成声。她怜惜地望着他们:“你们都是好孩子,莫要教你们阿爷牵累了。万事都不必觉得为难——祖父在,自有祖父为你们做主;叔父在,也有叔父为你们做主。”
李徽口中跟着兄弟们一起答应,心中思绪却沸腾起来:有了祖母这句话,叔父真的会替他们做主么?真的不必再忧心濮王一脉的日后么?不,当然不能只依靠叔父,自己也有该做之事——譬如将幕后那个搅风搅雨的凶手寻出来,为上一世的兄长报仇!若不除掉此人,在他的算计下,难免皇室中还会掀起什么风风雨雨。
而后,秦皇后又将苏氏妯娌几人唤到身边:“这些年来,都苦了你们了。阿苏日后便跟着厥卿,他定会好生孝顺你;阿王亦尽可松散些,多享一享儿孙之福即可;阿阎也不必太着紧,将事都交给伯悦去办,他一贯都是个好孩子。至于阿杜,五郎和宫里的一切都托付给你了。你的人品,我们都信得过……”
苏氏几人轻轻答应着,早已是泣不成声。
“大娘(临川公主)。”直到此时,秦皇后已经有些疲倦了,却仍是坚持谆谆叮嘱,“你素来谨慎,一定能过得极好。二娘(安兴公主),你……也是被你阿爷宠坏了。切记,便是天家公主,亦是可任性但不可妄为。三娘(清河公主),莫要太过劳累,多思则伤身。你的身子骨也并不算康健,须得好生养着才好。至于你这几个不成器的兄长,莫要理会他们了,随他们去罢。这世间也没有让妹妹来操心兄长的道理。”
清河公主霎时间泪如雨下,一面颔首一面落泪。
秦皇后又将孙女们唤来,低低地与她们每一人都说了一句话,这才让儿孙们都出去了。她终于瞧见了角落中含泪而立的吴国公秦安,让他来到病榻边:“阿弟,你我姊弟扶持多年,如今也该是分别的时候了。你只需记得,秦家不需鲜花着锦,更不需烈火烹油,否则盛极必衰。我一直不许你任实职,往后你也莫要出仕了,将职缺与机会都留给孩子们罢。”
圣人在一旁想要插言,姊弟二人却仿佛有了默契,都假作不曾瞧见。不多时,秦皇后终归是累得躺了下来,深深地凝望着圣人,柔声道:“二郎,你可还记得,当年阿翁曾经想让咱们出继一个孩子给六郎。”
圣人怔住了,颔首道:“我记得,当时阿爷瞧中了三郎,但是我舍不得……”六郎,便是他的同胞幼弟,少殇,被追封为楚王。高祖疼惜嫡幼子无嗣,想在孙子中择一过继,原本挑中了聪敏活泼的李泰,但他当时实在不舍得,便过继了其他孙辈。不过,新任楚王在他登基不久之后便因病去世,年少无子,又久久未能寻觅得合适的嗣子。于是,楚王一脉无人继承,承嗣一事一直拖了下来。
“将大郎一支出继给六郎,封厥卿为嗣楚王,让他们出京去。回黔州也罢,再选一州也罢,不必再回长安了……”秦皇后道,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任何人置疑的决绝与果断。
“……”圣人久久不语,老泪纵横。
“为子孙计长远,宁可自己委屈,也不能委屈了阿苏与厥卿。至于大郎,便让他吃斋念佛,洗去那身戾气罢。”说到此,秦皇后悠长地叹了口气,轻轻闭上了眼。
“好……你说什么都是好的……我后悔了,为何当初没有听你的……”圣人喃喃道,“不过,至少也让大郎和厥卿……跪送你最后一程……”
秦皇后再度陷入昏迷之后,脸色迅速地灰败下去,已经不过是拖着日子了。圣人哀恸无比,听闻苏氏与杜氏所言的“冲喜”之后,想也不想就立即答应了。于是,在皇室众人日日夜夜都守在立政殿侍疾的时候,李茜娘的婚事却由东宫、濮王府、越王府的属官们迅速地操办起来。
翌日,宜川县主的嫁妆便浩浩荡荡地送到了徐家。足足九十六抬,将整个新房院落都塞满了,引得新郎家中的亲戚们既赞叹又艳羡。精致的头面首饰、华丽的绫罗绸缎,简直能晃花人的眼睛。然而,有些细心人却发现,不少头面首饰、绫罗绸缎仿佛都有些陈旧,似乎是前些年时兴的花样了。而且,嫁妆中的庄子只有三个,铺子只有一间,能花的铜钱倒是堆了好几抬——眼下倒是显得阔绰,但显然并不够支撑日后的用度。
当然,徐家富贵,有的是钱给宜川县主花用,这点瑕疵也不值当什么。毕竟,县主是为了给秦皇后冲喜才匆匆地嫁了过来,备嫁妆的时间如此紧迫,定然也不可能样样周全不是?大家其实都能理解。
至于新嫁娘能不能理解,谁又会知道呢?谁又会在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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