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丈夫对我说从今以后这箱子就是咱俩的。他还说谁也不知道这件事,包括他的亲妈。他告诉我这是他父亲立下的规矩:有些事是终生不能让家里老娘儿们知道的;有些东西是终生不能传给家里老娘儿们的。“但是我愿意把什么都告诉你,”他补充说,“因为我有一种预感,你是一个什么也不会说出去的人。”他仰脸看着我,像一个孩子在看一个可信的大人。那一刻我真有点感动,我多想把我5岁的秘密告诉他,把这重负卸在他身上啊,可我没有。我丈夫告诉我,箱底的金条有一部分是他抄家抄来的,有几块金条和一包金牙是他父亲临终前秘密传给他的。但是据我所知我那未曾谋面的公公是一个老红军呀,解放后直至“文化大革命”之前他一直是这省里的厅级官员。一个老红军,一个党的高级干部他怎么会有金条和一包金牙呢,这太让人不可思议了。我丈夫对我说,他父亲参加红军(大概是红四方面军)之前当过绿林豪杰,经过商,充其量也就是一家杂货店。后来杂货店倒闭他走投无路才投了红军。我丈夫猜测金条金牙可能是他父亲经商时弄到手的。至于这个绿林豪杰出身的老红军怎样在几十年风风雨雨中保存下了金条和金牙。我这位公公至死也没告诉他的儿子。金牙使我恶心,后来我丈夫听从我的建议,在一次去温州的时候,找了个南方首饰匠用那包金牙打了个金锁。我丈夫用这金锁贿赂了一名当时对他来说至关重要的官员,从此我丈夫的事业起步了。他的起步就是由贿赂开始的,而他的贿赂又是那么不同凡响,他在80年代初期就敢以白金钻戒或翡翠镯子赠人。忘了告诉你,我后来清点我们的“百宝箱”时,发现除了我手上的钻戒,里边还有两枚白金钻戒,钻石均小于我这枚,十几年前的抄家物资为我丈夫的生意开路,他十分懂得怎样从银行贷出国家的钱来干自己的事。他以便宜得惊人的价钱买了城郊的一些土地,他在土地上建各种各样的房子又想方设法把它们出手。他不断遇到麻烦,但奋斗10年他已在这座城市织成了一张坚实的网。得意之时他跟我笑谈他的经历,他说:现在讲什么三陪、四陪小姐,我他妈10年前就是三陪。我望着我丈夫那张夸夸其谈的小瘦脸,忽然想起我读过的一本小说中的一句话:“这人实在没有什么了不起,他趁的不过就是一点儿小聪明和一个大钱包。”我丈夫还不断跟我说起那包金牙,他说,他真正沾着光的还是他父亲的那包金牙,我丈夫事业起步的助跑器吧。他说就为这,他也得活出个人样儿来叫九泉之下的他父亲自豪。他一边感叹他父亲死得太早没赶上被他孝敬,每当我们因为生意而出入北京的“昆仑”、“长城”、“凯宾斯基”的时候,每当我们因为无聊而游荡新加坡、香港、泰国等等地方的时候,我丈夫便作这样的感叹。他一边又庆幸他父亲死在了“文革”之前。他说他父亲要是不死,“文革”开始他当过绿林那点儿老账一定会抖出来,红卫兵不把他弄个半死也得抄我们的家。那么金条呢?金牙呢?一切便不复存在了。我丈夫说,“他死得好啊,正好轮到我去抄别人的家了……”他肆无忌惮地评价着他那死去的父亲,也从不为“百宝箱”里他昧来的那些东西而感到内疚。有一回我对他说,说穿了我们不过是发了横财的窃贼罢了,只有窃贼才会发横财。我丈夫说谁又能保证别人不是窃贼呢?在这个世界上凡是没被发现的都不能叫错误——话又说回来,真正被发现的错误又有几桩呢?我丈夫的话立刻使我闭了嘴,我恐怕我的丈夫会有所指,虽然我明知他根本无从了解我在5岁时的那件往事。若说窃贼,难道我不也是么?我在5岁时就敢窃取一个男生的命,以安抚自己的虚荣。后来,我丈夫为了强调他这一观点的精辟,还领我到他母亲家的一间地下室转了一圈。那是他父母住了几十年的一幢独院,有四间西式平房并设有一间20平米的地下室。我随我丈夫走进地下室,见地上竟堆着一大片捆绑整齐的糙绿色军便服,“六○式”斜纹卡其布的。我丈夫告诉我,“文化大革命”武斗最厉害那几年,他和几个同学初中毕业闲着没事到处闲逛,有一天晚上他们逛到一家被服厂,砸开窗户跳进一个大房间,打开手电照照,才知道他们是跳进了一间军服仓库,不知为什么这仓库竟没人看守。我丈夫他们心血来潮便开始偷军装,几个人往返十几趟,折腾了大半夜,扛着大包袱出出进进居然没被发现。我丈夫说现在他就盼着哪家电影厂拍“文革”当中军队的大场面,他们家地下室里这点儿老式军装足够装备两个营的吧。我对他说你真敢把军装交给电影厂?我丈夫说当然不敢了,没告诉你发现了就是错误了么。他说其实偷军装的时候他们谁也没想到拿它干什么,偷就是好玩,好玩就要偷。谁知道现在成了负担:又不能当礼品赠人,自己又不能穿,一把火烧了又怕目标太大。这些老军装存放在地下室,它惟一的意义似乎就是能告诉你“文化大革命”是真的,这一摞摞永不见天日的军装就是证明。
我丈夫滔滔不绝地对我说着,我望着他那虽然瘦小却充满活力的身子,心想绿林也未必都是彪形大汉一脸连鬓胡子,绿林也有如我丈夫这般小巧玲珑之人。他身上流着绿林的血,这或许是他能在80年代末期发达的重要根基,我望着他那瘦小却充满活力的身子,心中还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因为我发现这世界上不为人知的事件太多太多,仅我丈夫的一只百宝箱和他们家地下室那几摞永远拿不出手的军装,就包含了多少隐秘啊。这些陈年的隐秘似乎冲淡了我在5岁的那个犯罪事实,和他们这些事相比,我在1958年那个下午的失手(我开始有意把我向陈非伸出的手形容成“失手”)当真那么沉重那么真实么我当真向一个同班男生的后背伸出过手么?
我想念我的丈夫,为了他向我暴露的这一切。从前我们做爱时我总是莫名其妙地紧张,现如今我慢慢学会了放松自己。我欣赏我的放松,放松能使我身心愉悦;我欣赏我的放松,我只有放松着才顾得上欣赏我的丈夫。我承受着他那并不沉重的躯体,我像一株树那样听凭他在上边攀来爬去。在他的身子下边我感觉不到风险和不安,我和他本是差不多的人,都不太光明,可也坏不到哪儿去。我想为他生个孩子,好好过我们的让许多人眼热的生活。我知道我丈夫频繁地在我身上劳动也是急着想要孩子,我们俩一有时间就做这事。我早就不工作了,我丈夫说过我用不着出去工作,我应该呆在家里生孩子,养孩子,享福。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没有孩子,我们去医院做过检查,我和我丈夫都没问题。究竟是为什么呢我几乎不愿想下去,因为我觉得我又拐到了1958年那个不可言说的下午:一个孩子死在了我的手下,上苍便不屑再赐孩子于我了吧?我偷着想,我偷着思量这久远的惩罚终于来临了:他们不让我有孩子。
我丈夫近两年开始疏远我,我自嘲地想他这是爬厌了我这棵傻高的直挺挺的大树,一棵不能开花结果的秃树。这时我才发现我不仅想念我的丈夫,我其实是爱上他了。结婚十几年来,不是没有男人想对我好,但他们顾忌我丈夫的钱和势力,不敢对我怎么样——假如我想对他们怎么样倒是可以的。但我的注意力越来越多地放在了我丈夫身上。我为他而打扮,投他所好,渴望引起他的注意和欲望。他却不再注意我,他在外边女人很多。他只是不断送给我比较贵重的东西,以此来安抚他的良心。每当他送我重礼时我就知道他又有了新女人,我名下那些礼物的件数便是他的女伴的人数。我感觉到他也许会同我离婚的,那些女人都有可能怀上他的孩子。我怎样才能引起我丈夫的注意,怎样才能让他重新正视我的存在?像我这么一个连孩子都生不出的女人。前些天我发现了一个机遇,这机遇恰恰又不可逃脱地联系着1958年那个死在我手中的陈非。
陈非的父亲,当年那个印尼华侨,“文革”中他曾被当成美国特务抓了起来。“文革”结束后,这“特务”的伯父在美国去世,他便去了美国继承了一点儿遗产,成了一个比较有钱的美籍华人陈先生。陈先生近期抵达这个城市,有点故地重游的意思:怀旧,伤感,炫耀,多种情绪兼而有之吧。他打算在北京路幼儿园附近买下一块地,兴建一座大型水上公园。话说到这儿我不得不再次提及你的奶奶(不客气地对笔者),当年就因为一个孩子死于滑梯,你奶奶便下令拆除全市所有滑梯,就剥夺了全市儿童打滑梯的乐趣。与其说这是为了安全,不如说这是一种历史的退步,是你奶奶他们那一代人的共有思维。陈先生懂得让历史进步,他不仅要在水上公园建造滑梯,水中滑梯、空中滑梯,蜗牛形的、波浪形的,他还知道在设计时充分考虑它们的安全性能,这就是进步,你说对不对(笔者不置可否)?也许你不便于表态,那么我接着说。陈先生此次的合作伙伴便是我丈夫的公司,他要建水上公园的那块地,现在属于我丈夫名下。只有我知道他为什么要在北京路幼儿园旁边建一座水上公园,那是他对爱子陈非的一种纪念形式吧。我终于找到了使我得以解脱的出口:我应该面对死者的父亲陈先生,告诉他1958年那个下午的全部真相,告诉他让他难受让他恨我。只有他恨起我来我才能真正解脱,我解脱了或许也才有可能怀上我丈夫的孩子。告诉他,我决心要告诉他。
春日的傍晚,烈士陵园比别处黑得要早;这里大树遮天,刚过6点钟,光线便一层一层地暗下来。我已觉出阵阵凉意,韩桂心却丝毫不显倦怠,她显然在为自己那个“告诉他、告诉他”而激动不安。作为局外人,我似乎没有必要鼓励她“告诉他”或者阻拦她“告诉他”,我只是暗自作了一个假设:假如我是韩桂心,我会选择“不告诉他”。既然法律并不能惩罚30多年前一个孩子的罪行,既然法律也根本无以拿出对这孩子判罪的凭证,韩桂心如今的向死者亲属披露真相又有什么实际意义呢?为什么她要勾起一个男人(美籍华人陈先生)平复了30多年的哀伤,有必要让这位陈先生打碎从前的结论,对爱子之死开始一个全新的让人心惊肉跳的猜想吗?对于陈先生这太沉重了,对于韩桂心这太轻佻了——我无意中用了“轻佻”一词,我很想叫韩桂心知道,正是她后来的叙述使我想到了这个词。我把录音带倒回去,我们重又听了一遍韩桂心准备告诉陈先生事实的理由:“……我应该面对死者的父亲陈先生,告诉他1958年那个下午的全部真相,告诉他让他难受让他恨我,只有他恨起我来我才能真正解脱,我解脱了或许也才有可能怀上我丈夫的孩子。告诉他,我决心要告诉他。”
我对韩桂心说,你听清你这段话的主题了吧,删除所有枝蔓直奔主题这主题只有一个:说出往事以换取你的怀孕。韩桂心冲我怔了一怔,接着她说:“你在研究我。”我说是啊,你不是正希望这样么?韩桂心说她不反对我研究她,但是我总结的主题未免太尖刻太冷酷,无论如何这里还有忏悔的成分。是忏悔就需要勇气,时间是次要的,无论事隔30年,40年,100年,1000年,敢于忏悔本身就是勇气。我对韩桂心说你指望我赞颂你的勇气么你错了。我们再假设一下,假设你婚后顺利怀了孕生了孩子,你的丈夫也没有对你失掉兴趣,你还会有这种忏悔的欲望么?无论如何你的全部录音给我一种这样的印象:40年前陈非的死抚平了你的嫉妒心;40年后陈非的父亲却得承担你的不怀孕。韩桂心马上以一种跋扈的,一种暴发户惯有的比较粗蛮的口气对我说,你尽可以随便研究我质问我,我不在乎。我还可以替你补充:除了怀孕,我还要引人注目,特别是引我丈夫注目,就像我从小、从上幼儿园就有的那种愿望。弄死一个人和承认弄死这个人都是为了引人注目,你能把我怎么样呢?你难道不觉得这件事有其独到的新闻价值么,你难道不愿告之你那些报界的朋友,叫他们在各自的版面抢发一条这样的新闻么,我连题目都替他们想好了——当然,在你面前这有点班门弄斧的嫌疑,不过我还是想说出来,这条新闻的标题就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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