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纪十四年,已经二十三岁的周秉不知又得罪了谁,被支派到兵部做了一个临时主事。兵部司分为郎中、员外郎、主事,周秉就是其中的最低一级,秩正六品。掌章奏文移及缮写诸事,协助郎中处理该司各项事务,专门负责给回京修整的戍边老兵们发放军饷。虽然是跟白花花的银子打交道,但这绝不是一个好差事。老兵们的军饷包括供给军士全家人的“月粮”,和单独在军事行动时发放给军士本人的“行粮”。骑兵的月粮定额是二石,普通军士的月粮定额是一石,有家室的发放盐二斤,无家室的发盐一斤,军马每日给豆三升,草料十五斤。被判戍边的老兵们当中有早年没有蒙赦的罪犯,被称为恩军。年岁到了军功积攒够了,也可以视家人数量供给月粮。四口以上每月一石,三口以下每月六斗,没有家室的每月四斗。这些人大都没有读过书,很多人最早还是地痞流氓出身,个顶个的桀骜不驯,说话做事根本就不讲道理。加上被人刻意鼓动,天天成群结队地到兵部衙门要军饷要口粮。军饷的调度动辄上万,稍稍一卡就耽误了日子。那些人就指名道姓地乱骂,骂人的话语极其难听,简直污秽到了极点。周秉反倒是忍旁人不能忍,知道那些背后操纵的人目的就是挑起是非,所以根本没有跟老兵们计较。每天上午就口舌干燥地挨个解释,下午就带着部里的杂役去给老兵们送衣送药。这样两三个月下来,老兵们也看出周秉是个实诚人,不但没有计较那些污秽言辞,还尽力帮着解决困难。病了帮着找大夫,死了帮着找棺材。虽说没有拿到全额的银子,但也不能全怪在这个年轻人的头上……周秉就这样熬过了他人生当中最艰难的头两年。然后顺风顺水的从翰林院侍讲做起,稳稳当当地做了清贵的京官。大概每隔年就晋升一阶,四十岁时已经当上了正三品的行人司司正。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说的就是这样干什么都令人侧目的人物。若不是半月前误食张天师的金丹早亡,依着这人的运气和皇帝对他的纵容,说不定十年二十年后在致仕前能进到三公的阶品。一切都是命数,半点不由人……年青的周晖眼神晦涩地回望着身后仍旧富丽堂皇的宅邸,知道也许眨眼间就会大厦倾塌,却只能在心里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他忍不住一阵心头发酸,胸口也一抽一抽地痛。若不是被逼无奈他实在不愿走这步下下策,主动放弃周家公子的尊贵身份。话说回来,若不是遇见此等摸不着头尾的天大祸事,一贯温柔纯善的母亲也绝不会吐露当年丑事。原来……自己的亲生父亲实际上另有其人。那陈文敬高居吏部尚书之位,其实就是头奸滑的老狐狸,这样的人怎么会好相与?想来要不是因为偌大岁数家中没有男嗣承继香火,他断不会在此刻伸出援手。前程叵测,也不知是福是祸……谭夫人的范儿周家正堂,一溜烛架高悬将屋子照得如同白昼。外面的天色却一片萧杀肃静,仿佛天地间统共就只剩这么几个人。周家的家主就这么不明不白的突然亡故,连一个正式的官方说法都没有。看这阵势,后头还不知要掀起多大的风浪,是福是祸谁都还说不准,所以府里连最机巧的仆从都恨不得踮着两只脚尖走路。外院的总管事靳福将几个金箔纸折的元宝恭敬递了过来,低声禀报着府里的情形。“……虽然尽力约束着,但大家的心已经乱得不行。老夫人打二爷……的身子从宫里被送回来当场就晕死过去,到现在都迷迷糊糊的。庾姨娘平日里最爱拔尖,这时候也托病不出,每天和晖公子在灵前马马虎虎守满一个对时就什么都不管了。”论理不该说主人的是非,可靳总管实在是看不过眼了。眼看着大厦将倾,当奴才的却只能干着急……穿着一件素面梭布比甲的谭五月在仆妇的服侍下换上新的丧服,不急不慢地接过元宝丢进铜盆里。火苗一下子窜了起来,温暖的火舌稍稍驱散了初春夜里刺骨的寒气。但毕竟只是纸糊的东西难以为继,热闹欢腾的火光很快黯淡下来。谭五月脸上看不出情绪,平静无波地盯着火苗看了一会儿,良久才低声问了一句,“……依旧没有一位大人敢接咱家送出去的银子吗?”靳总管在周家当了半辈子的差,早就把一腔赤胆忠心给了周家。周秉亡故后,他比死了亲娘老子还要悲痛十分。又因为这些日子连轴转的操劳,一双老眼又红又肿,就连头发也急白了一大半。听到主母开口询问,他想了一下就老老实实的回话。“……三位阁老和六部各位尚书那里是我亲自去报信的,根本连面儿都没有见着。还有几位侍郎和郎中,连内廷衙门那里都去过,说不了几句就推说有事。那些大佬也就罢了,可恨那起子势利小人,平日里和咱家二爷称兄道弟亲热得跟什么似的,如今眼见风头不对个个缩得跟池塘里的乌龟一样。”靳总管和长住在江州老家的这位谭氏夫人虽然接触不算多,却也知道这位的性子恬淡高远一向不怎么管庶务。家主冷不丁没了,让他一时没了方寸。但一见到这人不慌不忙的从马车下来上下来时,不知为什么忽然间就又有了主心骨。他尽力把自己知道的消息拢总。“眼下不知多少人盯着咱们,又值先帝驾崩新皇登基,新旧更迭之际谁都不敢妄动。昨天半夜时次辅江怀允悄悄派亲随送来一个口信,说是让咱家早做打算,除了这个别的一个字都没多说。”这时候知情人的一言半句比什么都金贵。靳总管也算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从这些人的态度中敏感察觉到一丝危机,“我看这风头不太对,连夜禀明老夫人后就把家里的贵重资财悄悄转移了一小部分,仆妇和小厮也放了一些出去……”留有后手是大家族一贯的做法。靳总管虽然告诉自己还没有到最坏的一步,但皇上忽然薨逝,周家最大的依仗已然没了,无论做什么好像都没了底气。藏青色的帐幔在森寒的春夜里起起伏伏,偶尔露出厚重棺椁的漆黑一角。谭五月比周秉要大两岁,面相寡淡神情端肃,有一种历经风霜的坚韧。她用长长的细铁钳把几个叠垒在一起的纸元宝一一拨开,垂眸想了一下摇摇头。“只怕做得还不够,你马上去把能够变现的东西尽快变现,起码要留够这么一大家子人一年的嚼用。要是……等确切消息下来,京城可能就没有周家的立足之地了。”女人的声音不急不徐,比平常人稍微低沉些,认真说起来算不上悦耳动听。但一字一句吐词极清楚,仿佛天生蕴含有一股让人信服的力量。靳总管沉默片刻忽然惊悟过来,有些骇然地慢慢睁大眼睛,正对上对方有如实质的平静目光。他连话语都开始口吃起来。“哪至于此……即便二爷没了,可咱家二爷的亲娘是奉安夫人,那可是先帝亲口御赐的一品诰命。那些人即便想构陷二爷往他身上泼脏水,也得先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吧。更何况……”他咽了一口唾沫,声音忽然低微了下去,“更何况深究起来,二爷也算是为先帝尽忠而死……”一时间屋子里极其安静,只有火苗细细的噼啪声。谭五月却比他想得深远明白。“连我都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只能先做最坏的打算。咱家算是苦主多少知道一点内幕,可先帝是怎么去的民间众说纷纭,说明朝堂上下一力瞒着,不愿意公布先帝真正的死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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