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夜归人……”穆子石猫一样伏在齐少冲的肩头,阖上眼轻声叹道:“风雪夜归人啊殿下,你即已归去,何苦留我一个人风雪满路?”他瘦得隔着衣服能摸到骨骼,腰更是一折就断般不盈一握,却又热得像一团火苗,轻轻的颤抖着,仿佛随时会随着这月色夜风而去。不知过了多久,穆子石再无声息,想是昏睡了过去,齐少冲小心翼翼的扶着他躺好,光着脚下地,跪倒低声道:“四哥,你活着时一直疼我爱我,连死都不忘留下穆子石照顾我,既如此为何不成全了我?我愿意折我的寿数分给子石,只求你不要带他走!”说罢砰砰砰磕了三个头,再仰起脸时,额头一片青紫,正待整衣站起,怀里突然掉出一片皱巴巴的纸来,齐少冲心中一动,展开一看,却是一张字迹清楚端正的方子,猛然间醍醐灌顶,这还是刚出宸京夜宿于破庙时,神医陆旷兮开给穆子石的药方,后来被他揉皱了扔掉,幸好自己又悄悄捡起藏至今日,或许这就是能令穆子石度重楼转明堂起死回生的一线天光。一念至此,只紧张激动得浑身发抖,大喊道:“快来人!”这一声喊,尾音末梢劈开了,呕哑难听,那丫鬟忙进得屋来:“二少爷有何吩咐?”齐少冲挥动着药方,眸子异常的晶亮:“抓药!照这个方子抓!快去,现在就去!”丫鬟有些不解:“二少爷,这药方是哪儿来的?姜大夫是方圆百里最好的大夫……”齐少冲大急,斥道:“这是陆旷兮的方子!”原地转了一圈,又觉这药方重逾千金,实在不放心交给他人,咬了咬唇,道:“我自去找姑父,你好生照看我哥哥!”说罢一阵旋风也似刮出了明瓦楼,却连鞋都忘了穿。那丫鬟怔立片刻,回身看了看穆子石的气色,暗自叹息道:“大少爷,就冲二少爷这份儿心,您也得争口气活下来……要不然,我看他得发疯。”穆子石到底不曾辜负齐少冲脚底磨破了一层皮的心意,或者说陆旷兮确是扁鹊再世着手回春,本来堪堪待毙,喝了几日他开的药,竟慢慢好转了起来,神智也一日清醒过一日。那夜给穆子石喂完药,他半睁着眼睛,辨认齐少冲片刻,眼神由懵懂茫然渐渐转为清澈明亮,当他终于微弱而清晰的喊出一声少冲时,齐少冲竟当场愣住,久悬的一颗心热热的落回原处,随即忍不住大哭一场,似要把这些时日的委屈害怕心痛惶惑都付诸滂沱涕泪。待穆子石行动自如起居无碍,已是数月如梭掷过,刚到予庄时暮春四月北地芳菲正盛,现如今已是白露沾阶玉蟾霜明清冷。屋内一座紫铜烛架,燃着九支大烛,书桌周围一片明亮如昼,齐少冲正在悬腕习字,抄的是一篇谏逐客书,穆子石坐在一旁挑挑拣拣的翻读史书。看砚内墨将尽,穆子石走过去,执起一块墨锭添了清水慢慢磨着,他在东宫时鲜少亲自磨墨,只在太子用笔周遭无人时偶一为之,此时衣袖卷起,左手抵着墨,用力垂直平正,缓缓打着圈儿,五指如新剥嫩笋,散发出淡淡的雪玉光泽,齐少冲提着笔不再写字,只侧头静静看他磨墨。穆子石闲话道:“磨墨需如病夫,最是急不得,否则粗粝不匀,色亦无光。”齐少冲道:“我不着急,刚好手腕酸了,歇一歇也好。”一汪墨汁逐渐在砚底聚出,浓淡适中不浮不沫,幽雅墨香萦绕于鼻端,齐少冲只觉此时此刻最是值得珍惜,这般静夜月白风清,身体发肤每一寸每一分都轻盈而宁洁。穆子石抬头一笑,打趣道:“小儿郎目光灼灼似贼,好生轻狂无礼。”齐少冲哈哈笑了笑,却道:“我怕你突然不见了。”穆子石若有所思,自己病重时虽意识不清,却也知晓齐少冲寸步不离,后又听万荆等人多曾提及他种种忧急之态悉心之处,心中常自感念,但齐少冲却心有余悸般,从不肯忆述此事。一时就笑道:“那日你何苦哭成那样?你既非鲛人,眼泪也不是明珠,便是我死了,也做不得陪葬之宝啊。”不料齐少冲闻言勃然大怒,啪的一摔笔,污了好端端一张纸:“你就这么想死么?”穆子石莫名其妙,见他小脸涨得通红,一副怒不可遏的模样,只得安抚道:“我只这么一说。”齐少冲却越发生气负屈,漆黑的眼珠颜色浓重得要烧起来一般:“你嘴上这么说的,心里也是这么想的!”穆子石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讲点道理好不好?又不是我要生病的,能好好活着,谁会想着死?”齐少冲却是蓄谋已久更憋了许久,立即道:“那你起誓,以后不许生病,就算病了,也不许一意求死。”穆子石见他表情严肃端正,配着尚未脱去婴儿肥的脸蛋,十分好玩可爱,当下也不理会他的要求听起来有多无理蛮横,只漫不经意的笑道:“好啊,那要不要买些香烛纸马,再杀一口猪一只羊?”齐少冲盯着他,目光沉静而锐利,完全不似一个孩子,更无半分玩笑之意,一字字道:“不用,你对着四哥的在天之灵起誓就好。”穆子石倏的沉下脸:“你说什么?”他的声音阴郁危险,齐少冲却不退缩分毫,坚定无比,道:“你对着四哥起誓,若再有一丝轻生之念,他在黄泉之下魂魄无依永远不得安宁。”话音未落,黑乎乎的一件物事已挟带风声直砸过来,齐少冲咬牙站定,不闪不避,额头顿感一阵疼痛,湿乎乎的一痕水迹沿着眉骨缓缓爬下,那物事啪嗒落地,正是穆子石磨到一半的墨锭。齐少冲抬手擦了擦额头,手背便抹上了一块黑。墨是好墨,十年如石,一点如漆,纸是好纸,肌理坚洁,细落光润,墨落纸上,最是黑白分明精新鲜媚,但沾染面孔手背,却只显脏污,惹人憎厌。自己于穆子石,难道就是四哥强行泼洒在他肌肤上的墨迹,擦洗不净无法摆脱?穆子石只觉眼前齐少冲可惊可怖可恨可杀,方才手中若有刀戟,只怕也不管不顾的投掷而出了,恨到极处,周身的力气反而抽离殆尽,只涩声道:“你凭什么……凭什么咒他?”齐少冲眸光微动,出奇的平静,看来竟有几分冷酷之色,道:“子石,就算你再念念不忘,四哥已逝,再也不会回来,渡了忘川河,再也不会记得你……”穆子石明显的打了个哆嗦,脸色像是覆盖了一层虚弱的白纸,绝望而凄清。齐少冲犹不罢休,甚至上前一步,仰起头直直逼问道:“你为何当日不自尽于他灵前?为何要答应他陪着我照顾我?为何不在半路撇下我?为何不干脆依附于齐和沣?”烛火轻摇,穆子石眼眸一泓春水般,忽明忽暗涟漪暗生,破碎了重聚,雾起又散。齐少冲凝望着他,良久低声道:“……为何一路上要对我那么好?”穆子石摇了摇头,艰涩的答道:“因为……”齐少冲打断道:“子石,你不是四哥牵着线的小傀儡,你一举一动,不光是因为应允了四哥,也是你自己的意愿。”“既如此,为何不自在一些?”穆子石抿着嘴唇,怔忡不解:“自在?”齐少冲说得很慢,却是经过了数月深思熟虑后的厚积薄发:“以后咱们很可能回不了宸京,一世只是个乡野村夫,不过你跟我说过,无论皇子草民,我都是齐少冲,所以我不怕,但你也要记得,你是穆子石……四哥没有任何人可以取代,你我都永远不会忘记他,可他是折断了的树,你不能总在他的根苗上生长,你该自在的活自己的。”说着齐少冲踮起脚尖,举着胳膊,像是小树伸展枝叶一般,展颜笑得爽朗明快无比:“看!随自己的心意活着,就是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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