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巨蛇将头垂得更低,似乎想再蹭一蹭那具尸骸的污血长发,相隔咫尺时,却害怕自己一身蛮力会弄坏什么珍贵至极的宝物,只深深地望了一眼,便再度昂起头颅,深吸一口长气,把半山雾色都吞入腹中,蛇身又缠紧三分,将整座峰峦向上连拔数丈,升上半空,竟摆出要将整座山峦移走的架式。这一拔之下,无数土灰山石滚下,老树连根坠落,数十里内外都回荡着轰鸣之声。随着崩塌带起的漫天烟尘,还依稀能听见寺庙戒严的急促钟声、禅杖拄地声、法螺声,透过大雾,甚至能看到金刚锤、金刚杵、钵盂、宝轮、宝瓶,各项佛器发出的佛光。那巨蛇正要驾起妖风,再飞快几分,头顶突然出现一个将整座山峰罩住的金光大阵,点点梵文结成佛印,佛印中生出千百只佛手,各掐法诀,如开屏一般迎着山峰去势悍然盖下。随着一声惊天巨响,金光佛音光芒暴涨,巨蛇措不及防之下受此重击,身躯一松,整座孤峰向下跌落,再一次落回原处,连带着那尾巨蛇也化为人形摔在峰顶,从嘴角溢出鲜血。随着骤然出现在天幕上的金色法阵,整座孤峰被细密的金线佛光环绕,最后在一处血泊中汇集,血泊之上,分明躺着那呆子的尸骸。魏晴岚怔怔看着眼前这一幕,未等回过神来,丝丝缕缕的佛光已汇聚成阵眼,连带着石洞深处的那把白伞也卷入一股一股的金光之中,伞骨寸断,伞盖撕裂,化作更小的金色浮尘。尸体上方,这才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僧衣半旧,熨洗得极干净。那人立在刺目金光中,竖着右掌,身形淡得几乎要消融在山光水色间,双目中没有一点亮色。魏晴岚脸色白如纸,看了半晌,才认出那是故人的一缕残魂,嘴唇张了张,从喉咙深处溢出一声似哭似叹的悲鸣,声音嘶哑,断断续续地叫了一声:「和、尚……」话音刚落,脸上血泪竟是止不住,断断续续道:「和、尚……你……救救他啊。」模糊不清的视线里,只能依稀看见和尚身形浮在半空,僧袍袖角像流水一般一注注消散、汇聚。虽然只是一魂一魄,但刚才施展的大神通、大法力,分明比自己高了不止一筹。和尚是成佛了吗?还是成了孤魂野鬼?这么多年栖身何处呢?只剩一魂一魄……不知道还认不认得辛夷树下那只蛇妖?明明应该多想想这些事,想想如何赔罪、怎样诉衷肠,但不知为何,嘴里一直嘶声求着别的话。「救救他吧……」短短四字,说得异常费力,脸上血泪斑斑,和那人尸身上的污血混在一处。彻骨的寒意中,人毫无知觉,像行尸走rou一般立着,心里只剩下这最后一点冰凉的火种。「他叫常洪嘉……和尚,你慈悲为怀……」魏晴岚一字一顿,字字都哽咽难言。早知道……把那派不上用场的闭口禅留着,该有多好?要是还没破闭口禅,能为那人许哪怕一句愿,和那人说……哪怕一句话,也不至于像此时这样万般悔恨。「和尚!」他见半空中那缕残魂如泥塑般毫无回应,失控之下,竟是伸手去拉,染血的指尖从魂魄之间堪堪穿过,半空中佛光如涟漪一般荡开,发出轰的一声巨鸣。仿佛是用初生幼儿的双耳,来听寺庙撞钟的巨响,双耳剧痛间,许久听不见一点尘音。远处熙熙攘攘的人声,一踏上山脚,也被这道佛光隔绝在外。魏晴岚如遭当头棒喝,脑海中半晌都空空一片,等勉强回过神来,想要再百般恳求,耳边忽然传来人说话的声音。「蛇妖……」那妖怪嘴唇发抖,良久才颤声应了:「和尚,是我。」那缕亡魂似乎耳不能听,在魏晴岚开口时,已经淡淡说了下去:「你此时看到的,是我在石洞中留给你的几句话。」魏晴岚双唇微微翕张,四肢百骸涌过一阵寒意,脸上血泪斑驳,断断续续地说:「幻象‐‐怎么可能,你明明……就在这里……」「我自知死期将至,然而尘世之中,仍有心愿未了,于是将所余残魂散魄分出一缕炼化在阵法之中。为的便是多年以后,能令这点残魂出现在你眼前,和你讲述个中实情。」那妖怪听到此处,忍不住颤声笑了起来:「和尚,你胡说什么……有什么话,大可以写在石壁上,你魂魄不齐,便不能入轮回……」他声音发颤,几乎难成字句,不料说到一半时,又被那和尚的低语声盖过。「也因为是残魂所化……形、声、色、味、触,五感俱无……说完这些话,魂魄便会彻底散去……」「和尚,别说了,我们回去!」那妖怪嘶声笑了一句,又去拉那和尚的手。半空中惊雷一闪,一道霹雳火光,劈得魏晴岚手背上蛇鳞尽现。那妖怪泪眼模糊,吃痛缩手间,听见故人静静地说了下去:「蛇妖,你此时境遇,其实都与我有关。」魏晴岚不知为何打了一个寒颤,轻声笑了:「和尚……我们走吧。我再去想别的办法,常洪嘉也好,你也好……」他怕得厉害,正要再化成巨蛇,施展搬山挪海之能。身后残魂无知无觉,依旧睁着一双空洞的双眼,像是念经一般木讷地说了下去:「你我相识之时,我用观音灵感课你算过,算得你有佛缘。」那妖怪听到佛缘两字,身形剧颤,断断续续地溢出悲声:「你到了这个时候,还说佛缘。什么佛缘……我从来……没在乎过啊。」「直到迦叶寺之变,你我都伤得不轻,我在你昏迷不醒的时候,又替你算了一课。结果却变了。」那妖怪原本双手便抖个不停,听到这里,脑海中似乎闪过什么不祥征兆,越发面如土色,喃喃笑着:「和尚,我得……走了,不想听……」他一面说,一面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去,双臂一揽,将常洪嘉的尸身横抱在怀里,踩着血泊往前走去,在前所未有的恐惧之下,甚至顾不得散落在地的碎rou白骨。然而金光大阵下,整座山峰如同被巨钟兜头罩下,那妖怪竭尽全力,现狰狞妖相,试了许多回,仍被佛光一次次推回原处,不得已听完了下一段低语。「为什么你先前有佛缘,后来再算,却没有了……蛇妖,我想来想去,都是我误了你。原本你天性纯良,又心无罣碍,假以时日就能去西天净土,是我多此一举,用佛珠缚了你,先唤起你争胜之心,又让你贪恋起人间。「所谓瓜熟蒂落,水到渠成,良缘善果,皆是顺其自然。若非我一念之差,自作聪明,刻意想促成你的佛缘……你本可以修成正果……」魏晴岚终于忍不住回过头去,双目中只剩绝望之色,惨然笑道:「和尚!可我根本不在乎啊……」然而这每一句,每一字,都未曾传入那人耳中。半空中那缕残魂,像空壳一样,复述着生前所留的愧疚心事……只是说到难以启齿的地方,声音一度几不可闻:「我在大限来临之前,算出是自己断送你大好前程……虽然时日无多……无论如何也想挽回大错,只能布下身后局。「我借故下山,选中一处洞天福地,以精血元气开山辟道,引水成溪,催熟辛夷树种,辗转多次,将我半生佛经抄本尽数搬来此处,定为鹤返谷,又在山壁两侧雕刻佛像,取名浮屠道……「我把提及闭口禅的几本抄本放在最上面,将鹤返谷绘成地图,夹在戒牒中。依你脾气,免不得翻找我的旧物,寻去鹤返谷,只要你看见这些抄本,想起我说过的业力、愿力,必定会修习闭口禅。其实愿力不过是虚无缥缈之事,只有减少口业、了悟禅理才是真的。蛇妖,你跳脱不羁……禁语对你的佛缘好。」魏晴岚木然站着,血泪流得太多,已经无泪可流。他呆滞地抱着那具残尸,仿佛已被佛缘这两个字彻底压垮,任耳边既熟悉又陌生的人一口气说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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